繪圖/王姿莉 攝影/黃一峰
正在山徑上左顧右盼,眼角的餘光忽然看到地上有一根繩子,不知又是哪個遊客粗心遺落的。一隻羽毛鮮紅的灰喉山椒飛過上空,應該還會有一大群吧,地上那條繩子卻緩緩動了起來,『蛇!』
我嚇了一跳,倏地往後跳開,沒想到那隻蛇也嚇了一跳,匆匆離開步道、往旁邊斜坡爬上去,沒想到斜坡太陡了,它又嘟嚕嚕滾了下來,樣子有點像我們小時候玩的鐵圈圈,雖然用力掙扎著保持平衡,它還是摔回步道上原來要『逃走』的地方。
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蛇跌倒!我別過頭去,不好意思直視它,它應該覺得蠻尷尬的吧,好在這裡沒有別的同類在場,不過瞥見它灰頭土臉的樣子,我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。
『笑什麼?』它狠狠瞪著我,抬高上身露出兩顆尖牙,『難道你沒有摔倒過嗎?』
『有、有、』我忙不迭的道歉,『我只是笑你太不識相,竟然停在常有人來往的步道上,難怪會被嚇到。』
『說的也是,』它收起了凶狠的樣子,其實它個子小小的,怎麼看也不覺得可怕,『我是想說一大早人比較少,趁機曬曬太陽補充一下能量,哪曉得有你這麼早起的鳥兒。』
『鳥?你把我比做鳥?』沒想到動物也會開玩笑呢。
『好啦,人啦,可是我怕你是應該的,你幹嘛怕我?』
『喂,有沒有搞錯?』看來我是碰到一隻愛抬槓的蛇了,乾脆坐下來好好跟它『溝通』一番,『當然嘛是人怕蛇,你知道每年被毒蛇咬死的人有多少嗎?』
『第一. 不是每隻蛇都有毒,請你搞清楚。』它的蛇信一吐一收的,看起來『口
才』不錯,『第二.請問被人吃掉的蛇比較多、還是被蛇咬到的人多?』
『也對啦,其實我們人也不是蛇的食物,除了自衛或是被驚擾,蛇應該也不會沒事咬人才對。』
『可不是嗎?所以才叫你們人類要打草驚蛇,互相通知一聲,不就不會互相嚇到了嗎?』它露出一幅『孺子可教』的神情,朝我靠近了一點,我卻不自覺的後退。
『喂!膽小鬼!』它好像有點受傷了,我是指情感上,『你看我這麼細細瘦瘦的,既沒有利爪,又沒有銳齒,動作也不快,其實是很脆弱的好不好?』
說的也是,細細小小、無爪少牙的蛇看起來的確不怎麼厲害,除了….『可是你的毒牙!』我稍稍往前靠,又不由自主退縮了一點,『對了,你有沒有毒啊?』
我努力回想小學自然課上過的內容,它的頭不是三角形的,尾巴不是鈍鈍扁扁的,應該沒有毒吧,但是花色又好像是某一種明明有毒的蛇….
『哈哈!那是冒充的啦!』它好像洞悉了我的心理,『有些沒有毒的蛇,外表會長得很像有毒的蛇,這樣就可以被掠食者誤以為有毒、逃過一劫啦!』
原來蛇也有山寨版呢,我們一起笑了起來,但看見它那前端分叉的蛇信在我面前一吐一收的,感覺還是不太舒服,『喂,我們聊….溝通的時候,你的舌頭不要吐出來好不好?有一點….可怖耶。』
『你馬幫幫忙!那是我和外界接觸的主要器官耶!蛇不吐舌頭,就跟人閉著眼睛一樣,不然你把兩眼閉上,我把嘴巴闔上,大家來溝通看看。』
『嗯….好像也不太好。要做朋友嘛,總要互相信任,對了,可以讓我看看你的下巴嗎?』
『為什麼?我們有那麼熟嗎?』它果然蠻好笑的。
『我想知道你們的方骨構造為什麼那麼奇特,怎麼可以打開到接近180度,吞得下比身體大很多的東西?』
『好吧,互相了解一下也不錯,其實就像人的下巴脫臼一樣嘛,只是我們可以馬上接回去,』它嘴巴張得大大的,果然『寬度驚人』,要放進我ㄧ個拳頭也不難,
『你要不要把手伸進來,看我吞不吞得下?』
我嚇得把手猛力往後一抽!又發現它是在開玩笑,隨即想到一個多年來的疑問:『雖然你吞得下比身體大的東西,也可以半天不動慢慢把食物消化掉,可是在這傢伙….比如說一隻田鼠吧,在到達你的腸胃之前,不也是會經過心臟、肺、肝這些器官,那不會被壓迫到嗎?』
它本來舒展的身子突然盤了起來,頭部離坐著的我更近,要不是確定它不是毒蛇,我一定早就逃之夭夭了,『告訴你一個秘密哦。』它的眼神好像能催眠似的盯著我,『太大的食物進入我們身體的時候,我們這些器官會暫時萎縮起來,等食物通過了再恢復原狀。』
『真的嗎?』我大叫一聲,驚起樹林裡幾隻山鳥『太神了!這簡直是造化的奇蹟嘛!』
『這是老天要讓我們活下去的禮物。要不然以我們相對這麼小的身體,根本沒幾樣東西可以吃嘛,不早就絕種了?』
『所以你們有的會長毒牙,也加強了在森林裡競爭的能力,可是….我不懂耶。』問題接踵而來,有了和生物溝通的能力,將來我在森林裡可能會更忙了,『有些蛇的毒,一次可以殺死好幾個人、甚至一頭大象對不對?』
『嗯….是這樣沒錯,』它有點遲疑了,補充了一句『有些啦。』
『如果為了捕獵或自衛,一點點毒就夠了,為什麼你….我是說你的,有的,同類,要那麼毒呢?』
『唉。』它長長的嘆了一口氣,似乎有點無奈,『其實最早最早,我們蛇普遍是沒有毒的,但我們最主要的食物就是….你知道囉,青蛙。』
『對,』我有點明嘹了,『可是有些青蛙變得有毒了,為了吃它們,我們有些蛇也變得有毒了。』
『我猜也是,這是演化嘛。』
『那青蛙為了不讓蛇吃,就變得越來越毒,蛇為了吃青蛙,也只好變得越來越毒,幾十萬、甚至百萬年不斷競爭的結果,就出現了很毒的青蛙、和很毒的蛇了。』
我不確定它說的是否正確,畢竟有毒的青蛙種類不多,但也使我想到非洲獵豹和羚羊的演化史,羚羊如果跑得不夠快,就會被獵豹吃掉,所以活下來、能繁衍後代的都是跑得最快的羚羊。而獵豹如果跑得不夠快,就抓不到羚羊吃,也沒辦法活下來、繁衍後代。一代一代不斷競爭的結果,就是羚羊越跑越快、獵豹也越跑越快。
這個原理,和青蛙與蛇的越來越毒應該是相通的吧。
『所以有時候不小心、不得已咬了你們人類,其實沒有要你們致命的意思啦,啊不過就那麼毒嘛!』它好像還有點不好意思呢。其實野外才是蛇的棲地,要不是我們自己跑來『打擾』它們,也沒什麼機會被咬吧。
『那我可以….摸摸你嗎?』我鼓起勇氣提出要求,怕的不是它會攻擊我,反而是怕冒犯了小小的它。
『好啊,可是你要輕一點,』它的聲音也變得輕柔了,『其實我是很脆弱的。』
我從頭部慢慢順著它的身軀往下,輕撫它一節一節的胸骨,似乎十分柔軟卻又相當堅韌,它慢慢的滑行捲過我的小臂,冰冰的、密密的接觸並不讓人害怕,反而感到一種奇怪的親密感….我想到伊甸園裡與夏娃邂逅的蛇,想到醫學標誌裡那象徵永恆的蛇,想到神話裡滿頭蛇髮的女妖沙樂美,蛇永遠是那麼神秘,可怕,以及無限的驚奇….『咦?』這時我摸到了它縮在腹部的,一隻小小,看起來像腳的器官。
『你、有、腳?』雖然已經退化,但稍稍看出來還有腳掌、腳趾的遺痕,原來蛇真的有腳?!原來『畫蛇添足』並不是錯的?
『有啊,』它好像在笑我大驚小怪,『別忘了我們是爬蟲類,沒有腳怎麼爬?只不過現在都收起來而已。』
真是奧妙啊,我撥弄著它那小小的、隱隱約約的腳,它似乎不太樂意,很快滑離了我的手臂,回到山徑旁的草叢邊,『下次走路小心點,可不是每條蛇都像我這麼好脾氣。』
『是、是、再見。』我忙不迭的點頭,心裡明白這樣的奇遇不可多得,仍然忍不住遠遠窺探它的動向。
它潛進草叢不久,就發現了一個看似廢棄的鳥巢,裡面有凌亂的羽毛和一些蛋殼的碎片,但還有一顆完整的蛋,我興奮的屏氣凝視,看見它的蛇信加速吞吐,似乎在加強刺探外界的狀況。
然後它爬到鳥蛋前面,一點一點的張大嘴巴,真的張到比它身體的直徑大兩倍以上吧,慢慢慢慢的把那顆蛋吞了進去,從它細細的身體,明顯看出凸起的形狀,那顆鳥蛋顯然在它細長的身軀裡慢慢蠕動著。我忽然想到『小王子』裡那隻吞了一隻大象,而變成凸帽子狀的蛇,俗話說『人心不足蛇吞象』只是比喻,但今天能目睹蛇吞蛋,應該也是漫步山林的一大收穫吧。
我心滿意足的離開,一邊想那隻美麗、善良又好笑的蛇,能吃到一顆鳥蛋固然很好(對不起了鳥媽媽,希望你生的不只一個),但那蛋殼要怎麼消化呢?它果然如『傳說』中的再擠壓、消化了那顆蛋之後,還會把蛋殼的碎屑一一吐出來嗎?
看來明天非得再走一趟這條山徑不可了。
(這隻蛇偷偷告訴我)其實我們最大的痛苦,是蛇皮不會長大,所以每隔一陣子就要蛻皮,你看見我眼睛混濁、動也不動的時候,就是我最脆弱的時候。下次在森林裡看見我蛻下來的皮,不必害怕,我早已掙脫''束縛'',到別處逍遙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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