繪圖/王姿莉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我要問你一個,很嚴肅的問題。」


泰雅小妹妹瓦幸忽然這麼說時,嚇了我一大跳。在我們行走山林步道的大部分時間,都是嘻嘻哈哈、輕鬆寫意,甚至亂開玩笑也有,雖然也不免提到一些自然、生態的觀念,但最多是「認真」、從來沒「嚴肅」過。忽然聽到這麼鄭重的宣告,讓我想起自己的兒子第一次問我「我是從哪裡來的」那種既喜又驚的場景。


「好啊,你說。」我盡量讓自己顯得輕鬆、和氣。


「我可以....不喜歡....一種植物嗎?」


我深深吁了一口氣,回想起當年拼命向兒子解釋人體構造、生殖原理….講了半天,他卻說道:「我們班同學有人說是彰化來的,有人說是高雄來的,我只是要問你:我是從哪裡來的,這樣而已。」


「當然可以呀!我們不可以傷害任何一種植物,但是....不喜歡,當然可以!就像班上也可能有你不喜歡的同學,不是嗎?」


「因為你說,世界上所有的生物,我們都應該愛護,」她嘟著小嘴,似有無限的委屈,「那我就覺得我不喜歡一種植物,好像很不應該。」


「不會的,那麼多生物,也不是每一種都得我們去愛,不喜歡的我們也不會去傷害它,那就好了。」我小心翼翼,唯恐瓦幸難過,也想維護自己的想法,「告訴我,你不喜歡哪一種植物?」


「就是它。」小女孩指著路邊一大片的,白色黃心的花朵,那可是全台灣野地最常見的「大花咸豐草」呢。


「哇!是它呀?那你不喜歡的對象,可還真不少呢。」


「討厭!不要取笑我啦,我又不是因為它到處都是才不喜歡它的。」瓦幸瞪我一眼,也不是真的生氣。


「我知道了!是不是因為它的種子像針一樣,常常黏在我們的褲子上,要花很長時間才摘得下來,所以你才不喜歡它?」我自作聰明,「它也叫鬼針草….


「我知道啦,我的福佬同學還叫它恰查某呢,那是它傳播種子的方法,就像有的植物利用風,有的利用蟲,還有的會自己爆開呢,幹嘛這樣就不喜歡它?」


一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,只好順著瓦幸的話,「對啊,那你幹嘛不喜歡它?」


「因為….」小女孩仍然欲言又止,「因為我記得以前的路邊有很多種不一樣的花,現在好像越來越少,都變成了這種大花咸豐草,還有一種紫色的花....


「那個叫紫花霍香薊,就是它對不對?」我指著大花咸豐草旁,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藍紫色花,「那我敢說,這是你第二不喜歡的花了?」


「對耶,你怎麼知道?」她黑亮的眼睛又瞪得大大的,「那你猜,還有一種我不喜歡的花是什麼?」


「還有一種嘛....」我一邊沈吟一邊往前走,看到路邊一大叢盛放的紅色、橙色、白色的花朵,「應該就是這個-非洲鳳仙吧!」


「哇!偶像!好崇拜哦!」小女孩對我做出頂禮膜拜的樣子,又充滿好奇的盯著我,「你為什麼知道呀?」


「因為就像你講的,現在路邊的花種類越來越少,幾乎就只剩下這三種,那你一定通通不喜歡囉。」我把她拉到身邊,悄聲說:「其實我也不喜歡它們,我還幫它們取了外號哦。」


「真的?什麼外號?」她小聲發問,又狐疑的看著我,「這裡又沒有別人,你幹嘛講悄悄話、裝神秘?」


「耶,我怕它們聽到,會傷心嘛。」我指指路邊那些花,「我叫它們:台灣三賤客。」


「三劍客?花也會演武俠片哦?」


「不是刀劍的劍,是下....是低賤的賤。」


「喂,這樣說人家壞話不太好吧?」她指著我的鼻子,又左右搖動食指,學著我平常「教誨」她的樣子。


「我說它們賤,就是它們很會長、到處長、什麼地方都長,所以才....滿賤的;至於客呢,是因為它們三個都是外來種,不是台灣的土產,那合起來就叫做台灣三賤客啦。」


「是這樣哦,」瓦幸點點頭表示「尚可同意」,但接著又搖搖頭,「那既然是客人,我們就應該好好接待它們,不是說以客為尊嗎?幹嘛又說人家是賤客?」


「呃....」看來這又得費一番唇舌了,我拉著瓦幸坐下來,仔細告訴她物種的遷徙有其自然的法則,但如果是人為力量造成、忽然入侵的外來種,就有可能對當地的生態造成極大的傷害,「例如一樣原本都在台灣的生物,大家相安無事,雖然某一種可能傷害另一種(例如動物吃植物,又例如植物互搶地盤),但另一種也會慢慢想出辦法來變化求生,最怕的就是忽然跑來的外來種,大家都還不習慣它,它已經劈哩啪啦佔了很多地方、把大家的生存空間都搶走了,這個客就是奧客,很可怕的啦!」


「那....那外來種都一定是壞的嗎?」


「不能說是壞,它也是忽然被帶到不熟悉的地方,想盡辦法要活下去嘛。」我小心翼翼的措辭,忽然覺得自己的口才變差了,「有些不習慣的就自然消滅了,有些會慢慢適應我們的環境,像你喜歡的馬纓丹,就是南美洲來的客人,現在已經在台灣過得很習慣,那就叫做馴化。」


小女孩張著小嘴聽得入神,給了我信心,講得應該不會太艱深無趣吧,「可是也有的外來種為了活下去,就特別的凶悍,像田裡常看到的福壽螺....


「我知道!就是那個蛋是粉紅色、很噁心的!」


「對,福壽螺本來是有人引進來繁殖要吃的,後來發現不好吃、就到處亂丟,結果牠們長得超快、現在田裡到處都是、而且危害農作物、抓都抓不完,這種外來種就很可怕啦!」


「還有呢?還有誰、通通抓出來!」小女孩興致勃勃。


「還有水塘裡的布袋蓮也是啊,你看它們是不是長得特別快、讓其他的水生植物根本沒有立足之地?」


「對耶,我亞大家前面的水池,她每次才清完那些布袋蓮,沒幾天又長得滿滿的,好慘哦。」


我看著瓦幸那麼「投入」的滿面愁容不覺失笑,再指給她看路邊樹上覆蓋滿滿的藤類,「還有這個小花蔓澤蘭也是,長得滿山遍野,讓原本的樹照不到陽光,壓都快被壓死了,雖然常常有人志願組隊去清除,但也除不完,這些外來種都嚴重危害到台灣的生態....


瓦幸忽然示意我蹲下來,在我耳邊輕聲說:「那你叫那三種花是三賤客,怎麼沒給這三位取名字呀?」


我故意看看左右,好像怕被聽到,才小聲告訴她:「有啊,我叫它們....台灣三害。」


「三害?哈哈!」瓦幸正要開懷大笑,又趕忙掩住嘴巴,「那古代有周處除三害,現在我們要怎麼除三害呢?」


「我也想了很久啊,」我搔搔腦袋,「最好是有一個研究機關發表報告,說是福壽螺加布袋蓮在和小花蔓澤蘭三樣一起煮,男生吃了可以強身補氣,女生吃了可以養顏美容,那以台灣人的愛吃,一定會到處去找這三害來吃,或許就可以把它們徹底除掉了。」


「除掉....」本來張大眼睛聽得很認真的小女孩,這才發現我在開玩笑,「厚!你又在亂講了!一點都不嚴肅。」


「抱歉抱歉,」我趕忙打恭做揖,「小人才疏學淺,實在想不出什麼妙計良方,但由此可知外來種之危害非淺,所以政府不准我們私自帶水果、植物這些東西回國,也是有道理的,大家一定要體諒才好。」


「體諒什麼?是你自己老是出國,我可沒這種問題。」


「對啦,不過如果大家都有這種認知,例如不隨便走私外國的魚類進口,又胡亂放生到台灣的河裡,就不會有很多台灣本土的魚類,生存受到威脅....」我又忍不住在「苦口婆心」之際,瓦幸忽然用眼神阻止了我。


「我要問你一個問題,你不可以生氣哦。」


這下我更緊張了,瓦幸的問題總是興味盎然,也讓我在思索回答之時自覺受益不少,怎麼會生氣呢?我搖搖頭,又趕快點點頭,「好,絕不生氣,你說。」


「我問你,對我們泰雅來說,你們算不算外來種?」


「啊....」我的嘴巴張得好大,卻好像錄影帶被停格了,如果回溯台灣歷史,從大陸渡海來台的「客」人對本土的原住民侵佔土地、掠奪資源、壓榨人力,直到今天包括泰雅在內的各族原住民仍是社會上的相對弱勢,不管平均所得、壽命、教育程度都遠遠落後,我們不管是幾百年前、或幾十年前來的唐山人,和剛才講到的那些窮兇惡極的「外來種」,又有什麼兩樣呢?


「我....我們以前是真的不尊重這塊土地,亂砍樹、破壞環境,也不懂得好好對待原住民,讓你們吃了很多苦,可是現在....現在慢慢有變得比較好了,我們也在學習,也在改變,對不對?」我蹲下身子,直視瓦幸黑亮的雙眼,結結巴巴,但也很誠懇的想把話說清楚。


她原本板著面孔,真的是一臉「嚴肅」,卻突然「噗嗤」一聲笑了出來,「好啦,你不要那麼緊張嘛,就算是外來種,」她竟然揉了揉我的頭髮,「你們也已經馴化了嘛!哈哈哈。」


我深深吁了一口氣,抬起頭來,看到小女孩已經在開滿繁花的步道上,像一頭小小梅花鹿般飛奔而去,只留下一串串墜落在森林裡的笑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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