繪圖/王姿莉


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我就要離開部落了。』


泰雅小女孩瓦幸說著,黑亮的大眼睛一札一札的。


『以後不能陪你走步道了。』


我還來不及反應,她的話又像一拳打中我的胸口,而瓦幸自己的眼眶也濕了。


『你….你要去哪裡呢?』我變得有點結巴了,我知道她阿姨住在都市裡,也知道他們家人一度討論過遷居,但都沒想過在我出版了這本書之後。是為了更好的學習環境嗎?還是在山上的生活實在太『渴』了。


『渴』是泰雅耆老敎給我的說法,第一次聽說時我還傻傻的問『山上也會缺水嗎?』後來才知道『渴』是『窮』的代替詞,以種植水果蔬菜維生的族人看天吃飯,有時只要一場颱風就會讓一年的收入全部歸零,從此依賴借貸過活,直到明年的下一場收成,一直都很『渴』。


『我想去參加星光大道、超級偶像….還有很多選秀節目,』小女孩說時還帶著一些猶豫,彷彿怕我責備似的,『你知道,我一直都喜歡唱歌跳舞。』


『最喜歡。』聲音很小,卻很堅定,我終於確定:過去那一些在山林漫步的美好日子,已經一去不復返了。


『好啊!』我吸了吸鼻子,站直身子,『希望你會成功。』


『真的嗎?馬罵(泰雅語:叔叔)你不會怪我?』她似乎很意外,又趕緊掩藏臉上的喜悅。


『怎麼會呢?追求夢想很好啊。像我不也是實現了自己走入森林、又重新出書的夢想嗎?』我很快調整了心態,試圖給小女孩更多鼓勵,『如果不是你,我的夢想或許沒有那麼快實現呢。』


『也對,』她還是和以前一樣,一點也不客氣,或者說,不虛偽,泰雅小女孩從不推卻別人對她的讚美,如果她也自認如此,『像前幾天你在國家公園帶的遊客,還有人特地跑到遊客中心來,看我那張三年前的照片呢!


她喚起了我們第一次相見的情景:那時她跟著媽媽來上班,在櫃檯後面露出半邊臉孔,大大的黑眼睛,濃濃的眉毛,紅通通的臉頰,白得發亮的牙齒,然後….然後就是一整個春天太陽般的笑容了。那時我就想: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漂亮又這麼快樂的孩子呢?


『我希望以後人家想來看的瓦幸,不是你書上的瓦幸,是我自己的瓦幸。』


好像應該說『瓦幸我自己』吧,但我沒有再犯老是糾正她語法的老毛病,該把握的是最後相處的機會。


『那我們….去河邊走一走?


『好啊,』她看了看自己的米老鼠手錶,『我媽媽叫我五點要回家,學鋼琴。』


『你家買鋼琴了?』我正要大驚小怪,又被她瞪了一眼,『數位的啦,我亞大(泰雅語:阿姨)要來敎我,她說要打好基礎,以後說不定還可以自彈自唱,像….


『像周傑倫那樣對不對?


瓦幸笑了,露出熟悉的一口白牙,她又恢復了昔日的熱情與活力,一蹦一跳的在我前面向七家灣溪畔走去。


清澈透明的河水依然潺潺流過,風在松林的枝掗間繼續製造濤聲,一隻尾翼豔橘的鉛色水鶇匆匆掠過,這美好的一切以後就沒有人跟我分享了,我忽然覺得有點感傷,冷不防卻被小女孩打了一拳!


『喂,又在發什麼呆?人家要送你禮物啦!


『禮物?』我伸出食指,在她面前左右搖動,『少來了,妳一天到晚只會跟我要獎品,怎麼會想送我禮物?


『厚!你不信?不信我就收回禮物不送了喔!


她假裝氣鼓鼓嘟著嘴巴、雙手插腰的樣子令我完爾。


『好啦好啦相信你,禮物呢?


『這個禮物是看不見的。』


『瞎密啊(福佬話:什麼呀)?看不見也叫禮物,難道你要送我ㄧ陣風嗎?


『噓….你閉上眼睛,就能收到我的禮物。』


看她一臉正經,我只好乖乖照做,說不定這是小女孩為了告別的精心安排,可不能辜負了她的好意。


『聽到了嗎?注意聽!


我聽到河水飛濺過石頭的聲音,枯枝掉落草叢中的聲音,聽到小鳥在遠處吱吱喳喳的聲音,聽到更遠處有山羌在吠叫的聲音….?這不是我敎給瓦幸、也常和遊客互動的『聆聽大地』遊戲嗎?怎麼她反而用到我身上了,正要開口質疑,『噓….再聽清楚一點。』


似乎有更細緻、卻很清晰的聲音傳來:


『隔壁那些狗筋蔓,好像開始結黒黑的果仔了。』


『我最討厭風藤了,釘在人家身上就不放!


『喂,有人知道黃花鳳仙花開了沒有,可以採蜜了嗎?


『那隻河烏在石頭上蹲了好久,我怕死了!


『這兩個人離河邊這麼近,我們的小鴛鴦會不會有危險呀?


不會吧?我聽到的都是植物和動物講的話嗎?還是我自己的幻覺?古代有公冶長聽的懂鳥語,我現在卻連植物和動物講的話都聽的見了,難道這就是泰雅小女孩瓦幸給我的臨別大禮?可是她自己也沒有這種能力呀!不,世界上沒有人會有這種能力的。


這時候才發現,她的小手緊緊牽著我的。


『我昨天跟祖靈祈求,請祂讓你能夠聽得見每一種生物的聲音,可以跟它們交談,祖靈好像答應了。』


『真的嗎?你相信嗎?』我激動又急切的問,好像角色互換,我成了那個一天到晚問問題的小女孩。


她鬆開我的手,雙手托住自己的下巴,定定的看著我,『祖靈說:只要你相信,就會聽得見。』


『不過只有你自己在的時候哦!』她又認真的補充,『有別人在就不靈了,還有,也不可以告訴別人。』


我仔細凝視她的兩眼,認真篤定的眼神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,難道她是個有魔法的小女巫嗎?還是她把自己的『天賦』傳給了我?也有些人看了我的書,質疑她這樣一個小女孩不可能那麼聰明,現在事實卻證明她比大家想像的都要聰明多了。聰明聰明,耳聰目明,如果連一切生物的語言都聽得懂,那不是聰明還是什麼?


『我聽不見它們,』瓦幸彷彿察覺了我心中的疑問,『但是你聽得見,還可以跟它們對話,但是….就像跟我一樣,不能講太深太難的話哦!


『好吧,』我姑且接受才能再問下去,『那我會有這個….能力多久呢?一天?一個月?還是一輩子?


『我也不知道。』她露出調皮的笑容,『看你乖不乖吧?如果不乖,祖靈就會把這個能力收回去。』


我怔怔的坐在河邊的石頭上,半信半疑,如夢似幻,我真的有了和其他生物交談的能力嗎?


『你們兩個在這裡跳來跳去,是怕被人看見你們要進去的窩在哪裡嗎?』我忽然聽見自己對攔砂壩的兩隻紫嘨鶇這麼說,但我並沒有開口呀。


『對啊,你們兩個在這裡那麼久不走,我們回不了家,寶寶會著急耶!


我還真的聽見一隻紫嘨鶇回答了,轉頭看看瓦幸,她正折了一片芒草在打結、對這番交談渾然不覺,我拉住她的手,緩緩離開了河邊。


回頭一看,兩隻鳥兒已沒了蹤影,應該是如願回家了。


『謝謝你呀,瓦幸。』


『不要謝我,謝謝祖靈吧,又不是我讓你變成超人的。』


『超人?』我啞然失笑,『我這樣算超人?


『當然啊,一般人對森林裡的動植物通常是看都不看,就算看也多半看不懂,你不但看,還可以聽,還可以跟它們談話,那不是超過一般人、不就是超人?


『說的也是….』我正要附和,心中又起了疑問,『可是你怎麼知道,我會想要這個禮物呢?


『哈哈哈!』她笑得直不起腰來,乾脆蹲在地上,『拜託哦!你每次帶我走步道,碰到不認識的植物啊,就拼命的查書、查電腦、問人家,不管什麼動物的習性,你都要追根究底的弄清楚,老實說,有時候很煩耶!


我不太好意思的抓抓頭,無從反駁,但那應是每個初入大自然者的必有反應吧。


『所以我想啊,你要是能直接聽到它們的講話、可以跟它們談話,所有的疑問不就解決了?也不用再煩….我了。』


『煩妳?我幾時煩到妳?』我伸手要去抓瓦幸的鼻頭,她卻早已一溜煙的閃開了,張開雙臂往河邊的桃花林飛奔過去,像一隻展翅遠揚的小鳥。


再見了,瓦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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