繪圖/王姿莉    攝影/黃一峰


 


我大汗淋漓的坐在森林步道的石頭上,一邊揮汗,一邊觀察著四周一動也不動的枝葉,心想今天為什麼這麼悶、一點風也沒有。全身每一個毛孔都豎立起來有了!有一絲絲、涼涼的風從我臉上拂過,抬頭看見山壁上的一群颱風草,只有一枝枝輕輕的搖晃著,原來福佬話說『一管風』,有時候風就真的只有細細的一管呢。


也只有熱到了極點,才能體會一點點風也有巨大的涼意吧,就如真正飢餓的人,什麼食物到嘴裡都會變成美味。


這時候忽然有一隻黑色的螞蟻,從岩石上爬上了我的左手,我本想伸手將它揮開,又轉念一想它是把我當成一座山了嗎?看他毫不猶豫的順著我的小臂,很快爬上了肩膀-當然也花了幾秒鐘,但以它『嬌小』的身軀來說,這種速度算是很快了。


 


它竟然毫不客氣的爬上我的脖子了,搔癢的感覺讓我下意識想去拍打,又念及這究竟是一條無辜的小生命….正猶豫間它已從我耳後爬入頭髮,不久竟登陸我的頭頂,雖然已看不見,但明確感覺它停了下來,不知是在顧盼自得呢?還是覺得前途茫茫?


 



     


但它比我想的還要果決明快,不久就從我身體的另一側,依循大致相同的路線爬了下來。我已經可以看見它,小傢伙或許無意中來了一趟冒險之旅吧,幸好它碰到的是我,換了別人或許早已慘死指下-大多數人在直覺反應的捏死一隻『冒犯』他的螞蟻時,應該不太會感覺那也是一個真實不虛的生命吧!難怪古人說『亂世人命賤如螻蟻』,而螻蟻的命即使在太平盛世也是一樣卑賤的。


『哈!我征服了這個人。』


我聽到這細小的聲音時,差點從石頭上摔了下來,雖然這幾天已經漸漸熟悉和植物交談,但這倒是第一次有『小動物』對我發言,而且口氣如此囂張。


『開什麼玩笑?爬到我頭上再爬下來,你就自以為征服了我?』我故做凶狠的說,『要不是我肯讓你爬上爬下,你休想….


『我知道啊,』它舞動著兩隻大角,好像是在對我示威,『可是你們人類不是也常常爬上一座山,就說自己征服了這座山嗎?我是學你們講的。』


我一下子啞口無言了,沒想到-向辯才無礙的我竟然輸給了一隻小螞蟻,是啊,『人定勝天』這句我們如此熟悉、習慣使用的話,其實是多麼的傲慢與無知。氣喘吁吁、大汗淋漓,利用許多器材和伙伴幫忙,才千辛萬苦的爬上一座山,插個旗、拍張照又匆匆下來,這樣也敢斗膽自稱『征服』了這座山?山要是不讓你上,你上得去嗎?如今你下來了,山還是高高的、好好的在那裡,動也不動。



『人是有些自大,不過不管怎麼說,我們畢竟還是地球上最優秀的物種。』我力圖扳回一城。


『哈!』我幾乎可以看到它訕笑的口吻,『就憑你們掠奪了地球上絕大部分的資源?就自以為最優秀?』它爬上了我的大臂,似乎想跟我四目相對,『至少我們螞蟻,就比你們人類優秀。』


『是嗎?有嗎?』我也不太服氣,『我們會畜牧、會耕種,所以不必整天為了找食物而用盡力氣、所以才能發展出人類獨有的文明。』


『耕種?我們也會啊。』小小的它口氣可一點也不小,『雖然我不能帶你到窩裡去看,但是你一定知道,我們會帶樹葉回到窩裡,用來種植菌類、做為食物吧?


我想到電視頻道裡切葉蟻辛勤『耕種』的畫面,又為自己的失言而扼腕。



 『那你也一定知道,我們會飼養蚜蟲,吸食它們提供的蜜汁吧?這和你們喝牛奶有什麼不同?至少我們不會忘恩負義的,把我們養的蚜蟲吃掉!



沒想到螞蟻的智慧這麼高,口才這麼好,看來我還是小看他們了,如今不如『以和止戰』,我放緩了口氣:『可是你們吸蚜蟲的蜜汁,是照什麼順序呢?每一位多久吸一次?還是根據地位的高低?或是自己養的自己吸?


『拜託喔!』它的語氣仍有一點不屑,但明顯溫和多了,『誰餓了就去吸一下,還排什麼班?我們只有職位的不同、沒有階級的高低,也不會那麼自私自利,所有的東西都是大家共生、共有的。』


原來螞蟻群是個共產社會呀,難怪有一部動畫電影『蟲蟲危機』在中國大陸會被譯成『無產階級工農兵螞蟻奮鬥史』,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

『笑什麼?』雖然太小了看不清楚,我還是覺得它瞪了我一眼。


『沒有沒有,』我趕忙正襟危坐,維持和平的氣氛,『我只是在想,難怪你們都不會有人偷懶、有人貪心....還是你們有什麼樣的制度、或是領導者….對了!你們不是有蟻后嗎?


『是啊,蟻媽媽….我們才不叫什麼后呢!它只是負責生蛋,我們大家就負責找食物、把下一代都養大,它也不是我們的領導者呀!』它越說越來勁,已經爬上我的肩膀了,『我們沒有規定什麼人要做什麼,反正只要有工作,一定會有人去做就是了。』


『啊….』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了,這樣看來,螞蟻的社會的確比人類理想啊,沒有自私貪婪,沒有懶惰推諉,沒有爭權奪利,也沒有爾虞我詐….可是到底是什麼力量、讓它們如此團結一致、各安其位呢?


『你看我們有些兵蟻,它為了保衛家園,要長出很大的上顎,結果大到卡住嘴巴,自己沒辦法進食了。』


『真的?那怎麼辦?


『就會有人負責餵他們呀!』它的口氣又顯得有點輕蔑了,只差沒補上一句『那還用說』。


『那我看你們有時候要過河….』雖然說『河』其實可能只是一灘小小的水,對體型極小的螞蟻來說,這世界何其巨大、生活又何其艱難,『有人會自動用身體搭成肉橋,讓大家可以順利通過,可是有一些不免會掉到水裡淹死,難道….』我嚥了一下口水,『難道沒有一個會怕死、會有點猶豫和不甘的嗎?


『不會啊。』它的語調明顯沉重了一些,『我們這麼小,世界這麼大,大家都知道要活下去就是要靠群體的力量,沒有人會懷疑或動搖的,要不然….


『不然怎麼樣?


『不然我們螞蟻早就絕種了!今天你也不會有機會在這裡和我溝通。』


它用『溝通』而不是『交談』讓我蠻驚訝的,的確,我們人類太習慣使用語言,卻忘了其他沒有語言的生物一樣是有溝通能力的,反而是我們自己喪失了。我應該慶幸泰雅小女孩瓦幸送給我的這個『溝通』能力吧!


『那對你們自己來說,那麼遙遠的距離也溝通得到嗎?例如我現在掉了幾顆飯粒在這哩,你的夥伴們一下子就會找得到,那簡直是我們人類一整個城市的距離呀!我不相信在這步道的那一頭有食物,我在這邊會知道。』



 『喂,可以溝通的不只有聲音好嗎?還有氣味好嗎?還有感覺好嗎?』它越講我越羞愧,想到每次天災前都有許多動物事先知道避難,只有人類傻傻的要依賴什麼科技資訊,也許在『進化』的過程中,我們不知不覺失去了許多做為生物的本能吧。


『現在你承認,螞蟻是比人類優秀的物種了嗎?


『呃….不相上下,』我還想做困獸之鬥,『你們既然又會耕種又會畜牧,當然也是狩獵的高手啦,』腦海中不禁湧現螞蟻雄兵大筆肆虐山林的畫面,『可以擄獲比你們大好幾倍的獵物,當然也抬得動它們,』我又想起曾經聽人說螞蟻有『過頂之力』,以前練國術的人還想吃螞蟻補功力呢,『大家又都這麼團結合作,為群體奉獻、犧牲,在所不惜』這時候想到的是人們對『福島五十壯士』的謳歌,那就不證明這在人類不可多得的『美德』,對小小的螞蟻來說都是理所當然?『那你們不是會無限的擴張,像我們人類一樣、面臨糧食不足的危機?


『不會啊,我們一個群體如果太大了、食物可能不夠了,蟻媽媽就會生下新一代的蟻媽媽,它會帶著他們那一代,到另一個地方去開始生活,』它講著講著,就忍不住要『酸』我一下,『不像你們人類會你爭我奪、殺得頭破血流….


我不想戳穿它,不同種的螞蟻也會殺來殺去,不然要那些長著大顎角的兵蟻幹什麼?因為此時心中浮起的,是一個更大的疑問:『我總覺得,一隻螞蟻不算是一個生命,一群螞蟻才算是一個完整的生命,這樣的認知對嗎?


『你想呢?』我幾乎看見它臉上一股神祕的微笑,或許真是自己想太多了吧,一恍惚間,它已經爬下我的手臂,從我指縫間悄悄的消失在石頭上。我低頭四顧,再也不見它的蹤跡,也沒有一點痕跡….


事實上,連它有沒有來過,我也不太確定。我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:人類呀人類,千萬別自以為是地球上最優秀的『萬物之靈』,否則有一天人類集體滅絕的時候,萬物都會像這隻與我邂逅的小螞蟻一樣,躲在一旁偷笑。
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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